请告知我,如何看破生死

文/公元1874

最近這個月,我的心情非常糟糕。雖然忙了小半年的新書終於要上市,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事件,終於成為一個“作家”的快樂,完全被衝淡了。

說起來,其實也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我的一個好友去世了。

我這樣的80後,除了親人裡爺爺奶奶這一輩老人的離世,很少有機會去直面生死。我也能接受老人的離去,因為能在中國安安穩穩的活過70歲才離開,其實也挺令人欣慰的。至於我自己,身體一直就不好,幾年前查出有酒精肝和膽囊炎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的身體問題之後,對死亡這回事也已經早早的做好了心理准備。生命不在乎你活了多少歲,而是活著的時候,你都做了什麼。所以,我盡量的沒有讓光陰虛度,力所能及的逼著自己去做一些事情,好讓自己無愧於自己。

但是,當我上個月的周末清晨,如往常一樣吃著早餐,拿著IPAD看著網易新聞,突然看到他的姓出現在新聞裡的時候,我真的是接受不了。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原來我真的沒法接受這樣的死亡。尤其是,當他和我一樣,才不到30歲的時候。

他是我認識了很久的老友,平頭,戴著眼鏡,斯斯文文。如果一定要我用一個形容詞去形容他,那就是溫和。

我和他識於微時。那時候我意氣風發,真的覺得有音樂就不會有世界末日,於是決心組樂隊,要好好的搞一把,用當時自己寫在歌本上的話來說,“要在舞台上揮灑青春”。於是,我在同城的bbs裡發帖找鍵盤手,他就回了我的帖子,幾下交談就約見面。他和我一樣喜歡港樂,大為投緣,於是就成了莫逆之交。

年少時候的我脾氣暴躁,常愛發火,尤其是玩樂隊的時候。我作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唱,不但愛和駐唱的酒吧裡的客人鬧別扭,也經常和樂隊的吉他手吵架,有時候鬧得快要不歡而散的時候,總有他在旁邊幫著做和事佬,讓大家不至於真的翻臉。我又是很容易冷靜下來然後懺悔的人,這時候我總會感激他在,至少不會真的弄得那麼僵,也意識到他在樂隊裡不可或缺的位置。

後來我離開了城市去外地工作,樂隊無疾而終,樂隊成員裡好多也開始做“正事”——反正在中國,父母也不會覺得披頭散發的鼓搗一些電子噪音是什麼正事。我認真的去干IT民工,吉他手去干了房地產,鼓手出國留學,他和我一起到了外地。

那段時間我挺感謝有他在身邊,因為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的確是很苦悶的。但大家也不用誤會,他和我都不是GAY,他跟我一塊來的原因,是因為在這邊已經找到了工作,跑銷售。我對這種整天要對人擺笑臉的事一貫做不來,所以沒和他一塊工作。

但是後來我做IT做得非常不開心,再加上一次幾乎要了命的失戀打擊,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時間,他問我要不要一起來做。我真的動心了,因為做銷售的那些明面、暗面的收入挺高的。而我也真的過去做了,似乎我做這一行還真的很有潛質,很快上手,不到三個月就已經到了經理級別,一個月的收入高過做IT一年的收入。

不過我又總覺得隱隱約約的不太好。主要原因是那些暗面的收入。雖然公司裡每個人都拿,但是我拿得卻並不安樂。這也許來源於從小我父親對我的影響,他20歲進政府,當了一輩子公務員,戰戰兢兢的一步步從小科員成為局長,我也看著他的上司、他的同事、他的下屬一個個進去,毀掉前程,所以一直都將我父親的這種清廉刻進骨子裡,知道有些該拿,有些不該拿。

本來我也是小富則安的人,賺大錢對我來說根本不是理想,對物質的要求並沒有那麼高,尤其是在父母都不需要我供養的情況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更是悠然自得。所以我干了幾個月,決定暗面的收入盡量少拿。但這時候問題來了,整個公司的經理都拿,你不拿,人家照拿不誤;而且,就你不拿,人家覺得你是虛偽裝清高,而且所有人都會排擠你。

我相信但凡經歷過這種有中國特色的辦公室政治學的人都明白我的處境。於是我經過深思熟慮,還是跟朋友說,我還是別干了。我朋友不解,我告訴了他原因。

沒想到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我只能希望你下次找到的工作比這更牛逼。

接著我們見面就很少了,甚至當他認識了女朋友,結婚,生子,我都因為各種原因沒能趕上。在女兒滿月酒的宴席上,我終於趕了過去,我送的禮物是一個大箱子,我讓他打開。所有人都好奇是什麼,打開之後,是各種各樣的游戲機:PSP、PS2、PS3、XBOX、XBOX360、NDS、WII……

我這麼對他說,我覺得像我們這麼愛玩游戲的,一定得薪火相傳下去。如果你小孩將來是一個漂亮的宅女,那不也挺好的麼!

他笑著收下了,說我先替女兒玩著!看看會不會玩物喪志。

那一天我和他都喝得很醉。盡管我已經查出有酒精肝,依然和他干翻了一瓶茅台。這是我老家的酒,有情意結在。

後來我和他在天台上聊著人生。我說,我很羨慕你,現在有了老婆小孩,有了家。而我呢,還是和當年一樣,渺然一身,依然還在憑吊音樂,寄托各種傷感。

他說,其實也沒什麼好羨慕的。我現在有責任感了,也不能像你一樣,說辭職就辭職,說旅行就旅行。我現在做什麼,考慮的都是我老婆會如何,我小孩怎麼辦。我要扛一家子了。

我說,那就最後今晚,和你放縱一下吧。

接著我拉著他去了過去熟悉的酒吧。盡管已經物是人非,老板和裝潢都換了,但我和他還是一個拿著吉他,一個拿著鍵盤,合唱了一首《陳大文》。這是一首許志安的歌,我和他都很喜歡,陳大文是廣東地區一個常見的名字,林夕寫的是關於一個普通人如何生活的故事。我和他最後一直反復的唱著最後一句歌詞:

早知道人生必須這麼經過;早知道人生必須這麼經過……

那天其實我是在胡亂彈。因為後來打籃球左手食指被刺傷折斷,把位我已經完全不能正常的按了,好在這首歌全靠鍵盤,我還可以混過關。

兩天後我回去,帶著《陳大文》的回憶回去了。我繼續著自己的生活,偶爾和他通個電話,聊聊近況。我告訴他書快出了,他說一定要我親手送過去;有一天夜裡突然聊到當年玩樂隊時候的事,我忽然有了一個念頭,於是對他說,既然現在大家都還算有點成績了,也不在為生活奔波了,何不完成當年的心願——重新聚在一起,出一張唱片呢?

當年的我們實在是太窮,雖然我寫了一百多首歌,但因為沒錢去錄音室錄歌,最後竟然一首錄音都沒留下,只有一堆拿磁帶錄的Demo。

他聽了也大感興趣,說那就開整吧!於是我開始聯系其他幾位,大家都還算有興趣,決定2013年過完年就開始錄一張唱片。我甚至還規劃好了,這要是一張概念碟,以電影為主題,十首歌是原創,輸出一個完整的電影概念;另外十首歌是翻唱,將當年我們最喜歡唱的那幾首歌重新編曲。這個涉及到版權問題,所以就放在網上供大家免費下載……

我開始寫歌,重新更改過去留下的一些旋律;想到什麼點子,也隨時和他溝通。

但是幾個月前我聯系不上他,打電話到家裡,才知道他進去了。

不用問我也知道,肯定是錢的事。所以我趕緊去看他。

那天熱得要命,我又非常的怕熱,不停的流汗,拘留所的會客室悶得要命,襯衫全濕透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出來,一見面還和我開玩笑:現在我是左手哥了!

這個梗我不解釋應該沒幾個人知道的。這是源自我和他都很喜歡的一部電影,劉德華和張學友主演的《江湖》。最後一幕是劉德華去監獄看張學友,張學友說的就是這句對白。

但是我真的笑不出。在那裡又不方便問,我只能說,官司好打麼?

他說,可能好打吧,我也不知道。現在他們把事情都推我身上了。我認栽。

我說,他們為啥這麼做?

他說,我跟你一樣,很多事都沒摻和,但他們都有摻和。但是我不夠他們聰明,所以我進去了,但他們都沒事。

我說,那不叫聰明,那叫奸詐。你本來也不奸詐。

他說,這裡其實不好待。我每天都被打得很慘,真的,《監獄風雲》,《黑獄斷腸歌》什麼的,小時候看的港片全都來了一遍。

我說,唉……

面對好友的這番境地,我真的無能為力。沒法幫他,律師?這樣的案子一般律師沒什麼作用,有用的那些律師一開口就是七位數,根本請不起。於是我只能希望他們公司能念在同事一場,別做得那麼絕,沒想到公司就是擺明要殺一儆百,一定要他在裡面蹲個好幾年。

我還安慰他,我說我也有一朋友進去了,跟你差不多的情況,但他應該沒幾年就能出來。

他卻神情黯然,連上次開玩笑的氣力都沒了,說我早就和律師商量過,這次沒個十年我是出不來了。十年後我都40歲了,能干什麼?現在我老婆要和我離婚……我媽身體不好,這事她一知道就住院了……我的人生全毀了。

這些事實都足夠殘酷,但我卻沒辦法安慰他,這個曾經安慰我無數次的老友。

末了,我只能對他說:堅強下去,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他對我說:在這裡只有希望才能撐著讓我活下去。

那時候我已經隱隱約約的感覺到不對了。但最後還是在報紙上看見了一則“畏罪自殺”的新聞。

他撕了被單,趁著同倉的人都睡了,綁在鐵杆上勒死了自己。

每天死去的人那麼多,更何況是一個犯罪嫌疑人,更何況還是一個鐵定是自殺的犯罪嫌疑人。這只是一則小小的花邊新聞,但對於我而言,卻是莫大的沉重。

我能明白認罪伏法這個道理,我也能夠試著去理解一個曾經那麼溫婉那麼平和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這樣的不歸路,但我無法理解的是,如果當初沒走,死的那一個,會不會是我?

我和他一樣,無法真正的做到同流合污。我選擇了離開,他卻繼續做了下去。

有時候人的命運就是那麼好笑,太捉弄人。一切都顯得太無常,我的心理遠比他脆弱,我也不敢想像萬一我有什麼天災人禍,我的家人會怎樣。我的父親快40才有了我,整個家族就我一個兒子,我從小都被他們寵愛,我不敢想像萬一我有一個三長兩短,得帶給他們什麼樣的傷害。

去年我曾經在病痛的煎熬裡,寫下《我的死亡》。我覺得這是一份我的自白書,至少能夠豁達的展現出我的生死觀。但發生了這件事之後,原來我發現,我過去的很多豁達,其實根本豁達不了。而有些事,真的是無常。所謂的看破生死,其實根本看不破。

我今天下午,面對著唱片的計劃本,毫無心情收拾。我看著上面我和他一起寫的一段歌詞,突然很惆悵。

“現在的天空不能追回從前的命運,凡事皆以注定。”我輕輕的哼著這段副歌,想起和他一起扒和弦的時光。

接著,又想起了那首《陳大文》。

早估到人生必須這麼經過
明白路其實不多
好 緊張刺激不錯 隨現實奔波
給我飯吃  我縱未曾極餓
也就隨緣食飽  不錯過
我不會做政客  但見客
日見夜見  換到什麼

都估到人生必須這麼經過
閑坐著成就不多
好 找點理想交貨 無夢便折墮
當我重要了   有別人附和
貼近時代大隊  不會錯
每天要受過氣  沒有氣
沒有病   卻像有什麼

突然我真的很想時光倒流,告訴那時候的他和自己,還不如過這樣的生活,平平淡淡的,經過一生。

也就是在這凌晨5點的一刻,我突然有了離開北京,離開這座其實根本不屬於我的城市,回到老家的念頭。

我的父母年事已高,現在卻間隔著數千公裡,每年只能見一次面。我自覺太多愧對於他們,卻老是以“我過好了,然後讓他們更加過得好”的念頭去一個人在外面,進行所謂的“奮鬥”。而如今,我覺得能夠陪在他們身邊,才是一種幸福。

我甚至都忘記幸福的定義是什麼了。吃一頓美味的盛宴?愛上一個也愛你的姑娘?賺到很多錢?

這一刻,虛無感浸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到非常的難過。

我回想起過去和他談到這個話題,他總會說出一堆話來安慰我,開解我。

我下意識的拿起手機,找到他的號碼。

但我知道,打過去是不會有人接聽的。

永遠,永永遠遠也不會有人用我熟悉的聲線說一句“賤人”,然後跟我聊天了。

我以為明年還能和他一起來一場搖滾的現場,我以為我十年後能帶著自己的小孩和他的女兒指一個娃娃親,我以為過了很多年,自己功成名就的時候,能站在台上感謝他……

可是如今,我竟與他再不能相見。

早估到人生必須這麼經過。可是真的來了,我卻無法那麼灑脫的唱這句歌詞了……

阿海,你在那邊,過得好嗎?

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