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的高福利靠什麽來支撐?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8173613/answer/676810895


這個問題出現在我時間線挺久了,只是一直都沒想好怎麽說。


對一件事物了解的越多,往往越缺乏詮釋它的底氣,因為親身體會到了其中的細節,會更加感到自己知識的淺薄。高度概括的說,北歐的高福利基於三點:制度,文化,經濟,但其中每一項其實都不可或缺,而且包含著非常繁複的內容。如果都寫下來,文章就會非常冗長了。


不過最近有空看了看底下的回答,發現集中在制度以及文化的部分比較多,經濟的比較少。其實這也和我剛到丹麥的初步感受更加符合,只是隨著時間流逝,我越來越發現北歐獨特的經濟結構對福利其實有著重要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恰好自己的領域與市場分析有關,所以這次就以經濟為切入點,為這個問題作一些補充。


前陣子,丹麥電視臺曾經反複播出一則廣告:兩三個看起來十分體面的日本老人坐著黑色的高級轎車在接受采訪,掰扯了兩分鐘後畫風一轉,一群可愛的小豬仔開始跟著音樂拱來拱去,原來這是丹麥皇家集團為了紀念丹麥豬肉出口日本五十周年做的活動。在廣告最後,丹麥駐日本大使都露了個臉,表示他們定做了一尊小豬雕像,將來會放在大使館門口。

這件事情看起來有點兒滑稽,畢竟很少有大使喜歡把自己和豬聯系在一起。然而事實上,這只豬的意義非常深遠,它代表著丹麥、北歐甚至整個歐洲發達國家的一種特殊戰略,那就是:專註於“高附加價值”與“低發展速度”的行業。而這種戰略,最終在本地區的福利制度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過去當我們評價某個行業時,唯一看中的指標是“附加值”,也就是行業的人均生產率,一般體現在勞動密集程度和行業平均利潤上。無疑,低附加值的產業一般是無法給於員工和社會高福利的,你沒法想象一雙皮鞋賺幾塊錢的皮鞋廠會給工人高工資,優質的醫療和人性化的工作時間,但部分高附加值的產業可能同樣做不到這一點。典型的就是互聯網,雖然有高達三四十的行業平均利潤率,但由於技術叠代速度太快,不確定性過高。當前的主流編程語言也許十年後就成為小眾,渠道產品優勢也最多保持五年。在這種沒有真正可靠的積累的情況下,即使是行業領袖的危機感也非常強,依然只能選擇把員工壓榨到極致。這也是之前中國程序員雖然工資超歐趕美卻不得不996的原因。而北歐人處於優勢的這部分行業,在高附加值條件上再加了一條“低發展速度”,畫風就完全變了。因為低發展速度意味著行業的核心競爭力也許已經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未變,祖上的積累可以大量發揮作用,形成較高的門檻。更重要的是,一個行業進入低發展周期,說明這個行業的市場幾乎也停止了增長。新一代的從業人員沒有什麽突破性的任務,只有需要做些修修補補,這自然會降低需要的勞動時間:哪怕我多幹一倍的活,其實也多賺不到幾個錢啊。


所以,從員工的角度講,更多的工作不能轉化為效益;從企業的角度講,擴大投資不適用於已經飽和的市場;從政府的角度講,手里就沒有多少需要大量資金的風口行業。很容易看出,這三者囊括了高福利的底層需求與上層動機,會天然地催生出福利體系。換句話就是,北歐政府和民眾都無處投資自己的產出,幹脆就用來增加社會穩定性了。這也是同樣作為高附加值行業為主的美國,卻采取低福利社會體系的重要原因,因為在美國,錢可以更有效率地產生更多的錢。


北歐在這條路上其實走得很遠,支柱產業絕大部分都來自上述”高附加價值,低發展速度“的行業。從我到達丹麥起,我的同事都一直和我說這是個農業國家,然而GDP中農業僅僅2%的占比卻讓我無法相信這一點。直到去年認識了一個幫我們公司進行行業標準審核的咨詢師,合作的三個月中,我也問了他一些關於丹麥經濟和產業的問題,這才發現這個國家的GDP數據很有悶聲發大財的味道:許多以農業為基礎原材料的內容,比如啤酒,乳制品,罐頭,皮毛等,其原材料在統計時采取的不是統一價而是企業自定的內部轉移價,而這個價格由於各種原因(主要是出口避稅)往往特別低。再加上一些和農業緊密相連的內容比如化肥、獸藥、農業服務與咨詢也都沒有算在內(丹麥的GDP統計很迷,樂高居然算化學品),就讓農業看起來更加無足輕重了。而根據那位咨詢師的說法,丹麥的農業相關產業GDP其實占比14%左右,在世界範圍內算是極高的。其實有另一個數據也可以側面證實農業的重要性:在丹麥的全部對外出口中,農業相關產品占了四分之一,光豬肉出口就高達全國出口總額的6%。


農業尤其是畜牧業,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其實是一個”高附加價值,低發展速度“的典型例子。就以大家最關心的牛奶為例,丹麥的牧場執行標準為一毫升牛奶中細菌數低於五萬,而實際生產中,95%的牧場一般標稱細菌數低於三萬,接近巴氏消毒後的安全標準,這還是在丹麥2007年禁用了所有飼料中抗生素的前提下。放眼全世界,此標準只有荷蘭能勉強相比,一眾歐洲國家都沒有一個能夠匹敵的,足以說明其中的技術含量。而這些技術,根源其實是丹麥三四百年的畜牧業傳統,並且許多經驗無疑到今天依然有用——牛的變異速度是沒法和編程語言相比的。說實話,我在出國以後才發現,中國那千夫所指的乳制品行業真的未必是制度問題,而是的確沒法和歐洲同臺競技。這個行業里,後來者追趕的代價太大了,甚至在商業上根本無利可圖。中國當年牛奶行業標準對標歐洲,結果企業幹脆直接上了三聚氰胺,現在標準倒是降下來了,然而菌落每毫升200萬又不停被拉出來吐槽。實際上就我所知,中國的牧場光是消滅乳腺炎就已經花費了接近三十年,至今也沒有成功,而丹麥的這個任務在好幾十年前都已經做完了。


如果我們繼續以丹麥為例,看看那些排名靠前,尤其是出口創匯最多的大公司,就能發現他們幾乎都處在”高附加價值,低發展速度“行業之內,比如:

DSV/馬士基/UST:物流骨幹網

諾和諾德:生物制藥技術

嘉士伯啤酒:農業+快銷渠道

Arla乳業:畜牧業

哥哈毛皮:畜牧業

丹麥皇家集團:有機農業+畜牧業

DLG:飼料技術+畜牧業

ECCO:設計+畜牧業

樂高:設計+基礎化學


其實,這種情況不僅限於在丹麥,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到整個歐洲,就能發現類似的邏輯其實無處不在。不管是德國的發動機,意大利北部的液壓產品,法國的工業控制,以及整個歐洲都遍地開花的美食酒類、汽車和奢侈品。這些行業都有較高的附加值,但涉及的核心技術比如基礎材料學和藝術設計,往往歷經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沒有更新。這才是歐洲人能在當今中國崛起、全球競爭加劇的環境下,依然保持高福利的重要基礎。


當然這時候又引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麽歐洲人就選擇了這些行業,而中國就不行呢?是因為我們天生勞碌命嗎?其實這也不對,在我看來,兩者的這種選擇幾乎都有迫不得已的成分。歐洲當年也曾經試圖進入互聯網和電子商務這種變化極快但潛力巨大的領域,然而這些行業都是資本的絞肉機,要麽你有一個巨大的單一市場,要麽你有強力的政府主導,否則前期投入差之毫厘,後期回報就謬以千里。一個分散的歐洲,根本沒有足以支撐這種競爭力的基礎,所以雖然有過諾基亞,最後還是不得不將領導權拱手讓給東亞和美國。而中國的動機就更好理解了,作為一個追趕者,你是更喜歡去叠代更快,發展潛力更大的行業,和其他國家站在基本同一個起跑線上競爭呢?還是想去上百年一成不變的行業,去吃歐洲人祖宗的尾氣?答案不言而喻了吧。


說實話,如果我們從這個“被迫選擇”的角度上看待問題,就會發現北歐以及整個歐洲的優勢行業其實頗為微妙。他們得以保持競爭力的,往往已經不是難以逾越的“絕對技術壁壘”,而是以用“低市場增長”(而且大部分行業市場也不大)+“較高技術門檻”成的一圈“黑域”。換個更加學術的說法就是,整個行業平均利潤雖然不低,但投資回報率不行。


以丹麥的支柱產業為例,中國如果想舉國之力提升畜牧業水平,可以說是輕而易舉。整個丹麥的農業畜牧業相關收入滿打滿算不過260億美金,凈利率不到15%,按照資本市場運作的規律,中國哪怕買下丹麥的整條產業鏈,投入一千億美金也綽綽有余。但國家花費這麽多,把丹麥人幾百年來走過的路加速跑完,最後產生一個凈利潤一年不到四十億的行業和十多萬就業,到底圖什麽呢?難道就為了讓丹麥人完蛋?可能還是放在互聯網和房地產商更加實惠罷。


正因為如此,我才一直強調大家應該理性看待歐洲的福利優勢,這種優勢本質上是認清自己先天不足後,一種出於理性的退守。我們羨慕他們工作輕松、生活閑適,但我身邊也有歐洲精英羨慕中國在新興行業翻雲覆雨,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就能通過在互聯網公司的某個成功項目一下到手七八十萬的年終獎金。當然,把這種行業和經濟上的結構差距轉化為價值觀的差距,認為北歐或者歐洲人就是懶惰短視,這種看法也是同樣狹隘和反智的。畢竟,許多歐洲國家其實並沒有太多選擇。


最後,如果暫時放下純理性的視角,我對北歐這種特殊的經濟結構以及隨之而來的高福利還是好感的。雖然從純經濟角度而言,我的利益可能還蒙受了損失。這是一個前無古人的社會試驗場,當G2的中美義無反顧地朝著一個方向跑去的時候,幾個小國家聯合起來,選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無論如何也算是一種勇氣的體現。我們大可以抱著中國的日新月異,嘲笑他們的不思進取,也可以站在世界分工的格局上,強調他們的不可複制——是的,這都是恰當的描述,但我依然不願意看到整個世界都擠在那些新興行業里殺得血流成河、你死我活。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之源,更何況,這些歐洲小國多少為我們保留著心底那最後一點兒念想:在拼搏和奮鬥之後,迎接我們的,會是一個安寧與舒適的結局。